周五的家庭聚会上，我见到了久未重逢的姑姑。见到她，我就好像见证了岁月，参悟人生复杂的况味。
时隔多年，再次见面前，我曾想象她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也许脸上添了几道皱纹，或者发福，腰上膨起一圈赘肉。然而，真实的场景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一点也没有变。姑姑长得漂亮，瘦高身材，黑裙子裹在身上像墨色瀑布倾泻一般服帖。细致画过的茶色眉，大眼睛，红嘴唇，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自然将她与玫瑰作比。她又是泼辣性子，嬉笑嗔怒，大鸣大放，很容易让我想到张爱玲笔下的梁太太初登场。看见姑姑立在包间门口的一瞬间，我有点恍惚，饭店柔黄的光雾轻盈地渡过年岁的海河，仿佛是直直地托着她降落在此地，“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我们拥抱，寒暄。我的到来让她显得极为高兴，一个劲地抱着我不放手，话语亲昵，好像我还是五六年前那个小孩。我被她的热情袭击得无所适从，几乎是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况且又一向笨嘴拙舌，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只会“嗯嗯”地应对。尽管说不出什么，我仍然很受感动。在我的记忆里，她直爽又泼辣。小时候，我喜欢她的同时，却也微微地有些畏惧，但眼前的她温柔了许多。
她上前一走动，我能感觉到，很多东西还是变了。
姑姑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十几岁便独身从家乡来到深圳，打过工，也零零碎碎做过几年生意，甚至开过麻将馆——这是一个尴尬的，称不上体面的行当。很小的时候，我去姑姑家做客，晚饭后听大人们闲聊，其中一些对话一直记到现在，不外乎是：最近生意还可以不?别提了，前两天差点给警察逮了，整得够呛!
有人问她怎么不找个安稳的事做，她总不自在地挥舞一下夹着香烟的手，抬高了音量：现在的事哪有那么好做!我还要养一大家子，不开下去这么多张嘴吃什么?通常这时候大家就会沉默，然后转移话题。但偶尔也有不识趣的人，还要接着这个话题往下刨，好像一个过路人扒着别人家的门缝，努力想要窥探里面的生活：唉唉，可这也不是个事儿啊，弄不长的……这时候连一向直爽健谈的姑姑也沉默了，烟缕徐徐，绕着红指甲盘旋着，似乎道不尽的愁绪和苦衷。
但没一会儿，卧室里就传来表哥打电脑游戏噼里啪啦的音效，姑姑马上跳起来冲进去，吼道：“还不去写作业!一天正经事不干，学没见你学出什么名堂，整天就看到你在这里打游戏!”外面的大人都笑了，气氛又活泛起来……那时候表哥刚上初中，现在已经读了大学。这些年来，姑姑一家辗转各地，吃了不少苦。
她一刻不歇地往我碗里夹菜，盛汤：“多吃点!这个牛肉好吃，你能吃辣不?这个青菜也好，多吃青菜，姑姑最喜欢吃青菜了……桌上菜不够了，你喜欢吃什么就点啊，随便点，今天我请客，喜欢吃什么点什么!这个汤好，很浓，你回来了就多喝点，在学校喝不到这样的汤吧?”
我只是一个劲地道谢，嘴里一刻不闲着。席间不少人给她敬酒，她酒量好，也豪爽，一言不发，举杯就一饮而尽，一圈下来也不见醉态。但能看出来，她的心思并不在应酬上，放下杯子，马上又开始往我碗里添菜。偶尔和我身旁的母亲谈笑两句：“女儿现在长漂亮了，是长漂亮了，不像我那个儿子啊，一上大学胖了一圈!那个脸圆的!”
表哥成绩不好，记得小时候总见到他玩游戏被抓包，绕着屋子到处逃窜的狼狈样，姑姑提起他总是没好气，恨铁不成钢。但现在说起远在异乡城市生活求学的儿子，语气温存许多，不觉间有了骄傲的成分。其实表哥性格很好，心地单纯，上了高中也懂事许多。在视频通话里看见他笑呵呵的腼腆的脸，白面一样纯良而朴素，像一只心思简单的小羊。姑姑在屏幕这头，挂掉视频后仍然笑盈盈的，似乎和儿子短暂的对话还余音袅袅。不过，我还是瞥见她盯着空荡荡的手机屏幕，眼皮向下垂了一点点，仿佛迷路了。
酒宴过半，烟雾弥漫间观察对面的人，大家沉默地抽烟，喝酒，脖子上的木佛珠，或者金链，珠手串，闲闲地围绕脖颈或手腕。灯光从天花板喷下来，他们的形象却如同是从桌面飞蒸、升腾上去，目光微微失神地投在七零八落的菜上，仿佛寤寐游离，看久了也微微困惑了，有种迷失感。终于想起来，我扭头看身边的姑姑，细金链子盘绕着不见皱纹的白脖子，好像金灿灿的飞鸟绕着白沙滩，长长地，寂寞地，永恒地盘绕着。
晚上酒席一散，姑姑马上要去机场赶飞机。临行前她退下手上的链子塞给我，说是留个纪念。我攥着链子上的小金人，他也笑眯眯的，没有丝毫不舍，无忧，无虑。回到家，读到聂鲁达的诗，“爱是那么短，而遗忘是那么长”，盯着手珠，眼睛一下有点发酸。也许他们真的不再年轻了。
然而，我还是带着老一辈的记忆向前走。“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诗僧寒山的诗有点幽冷，有点超然，而历经风雨的人生也恰是如此，无所谓春来秋去，重要的是与时从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