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在我们那又被叫做九里香,所谓的十里桂花香也不为过,花香和过往不一样,没有人计较它是否会多一里。更没有人计较它会少一里。
老家的院子没有很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的桂花树,现在日子过得匆匆忙忙,树下的那条老藤椅太久没人用已经蛀虫了。
我一直缠着母亲要她做桂花糕给我吃,因为记忆中那沁口的香带着一丝微甜的味道我快要记不起来了。结果母亲每次都大为无奈,说她并不会做桂花糕。后来她实在没办法去学了怎么做桂花糕,我又开始嫌弃她手艺不如从前。她无奈的笑了笑就不再说什么了。
母亲忙于工作,所以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大多数时间都是家里收养的一个大多七八岁的一个阿姐照顾我。一次阿姐听见我抱怨母亲做的桂花糕不如以前好吃一头雾水的问我“妈她不是最近才学会做的桂花糕吗?”我梗着脖子说小时候玩吃过她做的桂花糕,又甜又糯比现在的好吃一百倍!
结果阿姐只是有些眼睛红红的跑开了,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才再见到她。我一直很喜欢她,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开口提过这件事。
阿姐嫁给了大学认识的一个男孩 ,我试图挑那个男孩的毛病,结果无论从什么地方刺进去都和碰到铁墙一样。他太完美了,我甚至觉得能配上阿姐的就应该是这样的人。
阿姐嫁走以后母亲没几年就去世了,阿姐回来和我一起给母亲下的葬礼,她和我都没哭,不是不难过,只是一下子失去了疼痛的的能力,所有的声音都捂在喉咙里,被舌头抵住,生怕在这样难过的一天发出一声如野兽的嚎叫。阿姐比我好,她平静的像是死去,而我比死去的人更加平静。她看向我,我也正在看着她,我们像两堵对立着的城墙,感受着山冈的风吹过我们中间。
晚星掉进了我的眼睛,我感觉我的脸颊比潮湿的夜色更加湿润,白天那不敢流出来的眼泪被夜晚的水汽勾引了出来,就像怀才不遇的才子,仕途不顺的官家遇见貌美的妓女。
我翻身准备去大厅坐着,失去母亲的第一个夜晚格外难熬,总觉得的空气是凉的。阿姐也坐在那里,我们两个幽绿的眼珠子在黑夜里像是古墓周围飘着的磷火,在幽暗的房间格外清楚。
“你怎么不开灯”。说完我按下白炽灯的开关,平常那透亮白的耀眼的灯光中藏着一点灰蒙蒙的颜色。我和阿姐两个都泪流满面。
一直到天色有些发白了我才开口劝到阿姐,要她回房休息,“回来一趟身体搞坏了,姐夫免不了要怪我我一番。”她没动,我也不能托着她进房间,我两就一直干坐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除学生时代以外我已经很久没这样通宵了,她也是。灯还开着,外面的太阳很大,不抬头看已经没办法区分此时房间的光还有白炽灯的痕迹。
“小淮,你以前不是总说咋妈的桂花糕做的没有以前好吃吗?”她开口来了这么一句我仿佛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其实不是咋妈做的不好了,是你以前吃到的根本不是咋妈做的,那是祖母做的。”
我是第一次从家人中听到这个祖母,一时间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来。
“祖母快去世的时候依然能干活,走的时候是一个夜里,那个时候你还像一只猫崽子一样,缩在摇摇床里。临走前她来看了你一眼。”我听完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朦胧的黑影,那个黑影在夜色里慢慢的摸下楼来,用手帮我紧了紧被子。
“她走之前把院子里的桂花都摘下来了,你那时候还不记事,她连连做了半个月的桂花糕,说“要走了,可惜孙子以后不能常吃到我做的桂花糕,这次就多做点,多做点……”听到这里我有些难过,可这难过又那么轻,轻的像是风里的雨,飘渺间就下完了。一种比悲伤更悲伤的情感萦绕在我的胸口。母亲和和她的母亲命运如此相似,我未来的孩子也不能感受到我母亲的爱了。
想到那记忆中那沁香的桂花糕,母亲,祖母,还有我生命中形形色色的人总在我未曾知晓的时候悄悄给了我她们的馈赠。而我只是习以为常的接受了它们,然后让那些命运所馈赠的礼物躲在角落里蒙尘。
告别母亲一周后,我从灵堂收拾东西离开,回头再望那张裱在镜框里的相片。失去了母亲后我茫然的想着我那座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房子,那是我的家吗?我还有家吗?这街道上灯火永明,一座接着一座,人来人往,他们,她们都携手相伴。为什么这么多的房子,只有我的房子不像一个家。落日带着晖泻进地平线,我的余生只剩前路,已无归途。
月光照着我的前路,我去看望友人,一个已经成家的友人。我还不知道这是多么错误的一个决定。
我们是中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只有我们班上异性同桌,别的班为了防止早恋都要同性同座。后来毕业的时候我们好奇问了我们的班主任,他落寞的笑了笑,说“现在的时代真好,那时候我们除了相亲就还是相亲,遇见喜欢的人都怕被别人发现,连偷偷想念都变成了一种罪。可是就连古代的圣人都也只不过是要我们非礼勿视,也没有说非礼勿思。”那时候其实没大懂得,现在孑然一身反倒是懂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她,来的路上我在车里睡着了。十三岁的我和三十岁的我在那边对视着,彼此都觉得对方不如意。想起来我十几岁的时候,我逢人就说爱和自由比什么都重要,早餐店老板问我要什么?我说我要肆意妄为,要志得意满,要傲游山川和湖海,要世界所有的浪漫。开个玩笑,现在我长大了,我要豆浆和油条……
我的嘴角折出一道弧度,像是猫翘起的胡子。我梦见十三岁的我和三十岁的我相互握手言和,一个祝早悟兰因,一个祝春风得意。
到她家楼下又开始害怕,我以前来过这吗?似乎是来过的,那时候下着大雨,我想过来借个地方避避雨,大概率还能喝上一杯热腾腾的茶,甚至走到楼下的时候窗户旁边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影,影子不会说话,所以就只能是我摁响门铃,我的手摆在门铃前面,招手叙旧,它没响,我冒着雨跑回家了。
后来我就很久没有再来过了。总会有一段记忆让你对一个人憧憬怀念,当见到现实中的她却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怀念的她是最单纯的向往,见到的包括但不限于她的陋习。
她老了,这远比她变坏或是对我没了感情严重的多。她老了,那我也应该是老了。人们要不在快要入土时才能放下面子,要不在极为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有着同样的气质,暂且可以称这种气质为“悲观”吧。由于经验的积累我们已经能遇见一些事情的结局了,比如这次我们见面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面。我们甚至没有说好久不见,俏皮的说,“昨天梦里好像还见过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聊着天我又睡着了,我感受到夏夜般的凉爽,不知道那个诗人还是作家说过,“死亡不过是一个凉爽的夜晚。”我问道刚刚我“死”了几分钟?她老了有些迷信闭口不谈死字,五根手指枯瘦的摊在我眼前。
“这双手让我有些想哭。”
“我蒙住你的眼睛你敢和我走吗?”她说道,这么问就已经是对我的不信任了,我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她笑了笑用手蒙住我的眼睛,湿软湿软的,带着一股微微的发甜的香味。周身是钢铁的洪流,车子的鸣笛声从身旁炸开让我有些耳鸣,像是几杆山炮在耳边不停的发射。汽车的尾气味让我想起母亲的哥哥在我小时候说起他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汽车少,碰见有汽车经过他就跑到车子后面闻那车子的尾气,他说那时候觉得那味道很香。
阳光把洗沙场照的发黄发亮,她跑过去捡起了几个漂亮的海螺,紫灰色的,褐红色的。然后揣着给我,掂量着手中的小海螺,“谢谢,怎么想着捡这个送我。”
“就突然有点想送了,你管的着嘛?”到这以后关于她的印象就再也回忆不起来了。大概是因为我和世人的幸福观大相径庭吧,世人总对自己付出了什么耿耿于怀,而我则是对自己收获什么念念不忘。
眼前的苍老的双手不见了,四周一片漆黑,母亲的葬礼早已过了三十多年,如今我也要步她的后尘了。我没能见她一面,母亲死的时候阿姐也没有回来,一切不过是临死之人的一场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