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老了,失眠、迟缓、眼神浑浊,流光将他两鬓的头发染的花白。快下雨了,他穿着素净的灰袍子,负手站在僧庐下,山里的雨总是说下就下,只消片刻,雾气升起来,雨水沾湿了他的衣摆,青山隐在雨帘后面,他分不清这山是谁的山,也不甚在意。雨声喧哗,他渐渐的有些迷糊了,好像是很多年前旅居临安的场景,他少年及第,帽插宫花,打马从御街前走过,那马蹄声是多么的轻快啊,彷佛临安城中的所有花朵都是为他绽放;琼林宴上,贺喜恭维之语排山倒海似的将他淹没,宜兴望族的身份没有让他忘乎所以,他欣喜,却不飘飘然。但到底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也是一个雨天,歌楼上悠扬的舞乐声四处回荡,他捏着酒杯和身边的人高声谈笑,尽兴处举杯共饮,喝的酩酊大醉。他透过昏暗的罗帐往外看了一眼,雨水不急不徐从屋檐上坠落,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宜兴的乌饭,想起宜兴的雨季也是这样漫长,但也仅仅是一瞬,醇酒佳人让他沉醉,他是真的喝醉了,这样的雨声催的他只想睡觉,他不用愁明天的自己身在何方,就这样沉沉的睡过去了。醒来时他盯着黑洞洞的船顶,有些失神。是了,他曾以为那样意气风发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可转眼间他就离开了临安。南宋已经覆灭,临安也不再是南宋的临安了。
该往何处去,他不知道;船走到了哪儿,他也不知道,这满目的山河对他而言已经面目全非,处处都惹他伤心。他盘膝坐在船中,傍晚时分,天色阴沉,仍是在下雨,不然他定要坐在船头吹风醒醒神。船夫说已经到了姑苏一带,姑苏风景秀丽让他在此好好游玩几日,船夫又絮絮地说了很多姑苏的好去处,他听着听着,又想到了家乡宜兴,他不仅在想宜兴的乌饭和宜兴的雨季,还想起在家调笙熏香的场景,那是多么的美好安逸啊!可如今他在一叶风雨飘摇的孤舟中,江水翻涌着打向船身,他感觉那水一声声都打在他的心头,浮浮沉沉地将他击向更深更愁苦的漩涡。溃败的何止一个南宋啊!他,蒋捷,也被这时代翻覆的潮水打得溃不成军。乌云压的天色更暗了,河岸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江面上打渔的,迎来送往的各类船只都已早早归家,云层低坠的像要贴上水面,细雨如丝,水天之间一片茫茫,他在想这船会不会不敌风雨,他会不会葬身此处,他还在想自己的前半生想宜兴的风物想临安的繁华。
一声大雁的悲鸣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探头往外看了看,竟是一只离群的孤雁,贴着乌云斜斜地飞过他的船顶,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叹这只断雁,又或者是在叹他自己。这一场他命里的雨,持续落了几十年,落到他须发都白了。他已垂垂老矣,雨打石阶的声音总是让他睡不着,他索性彻夜不眠,只是听雨,这样的雨声与很多年前的雨声渐渐重合,让他回想起以前的风光与飘零,好像这一生的悲欢离合都伴随着下雨,这些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轮转,一阕词就这样显现在他面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他看惯了,看穿了,似乎也麻木了。国破家亡,长期的漂泊,他已经心灰意冷,只是那场打湿了他一生的雨,仍然盘桓在他心头,在每一个无眠的夜晚落下,触动他心里最深切的回忆。七百多年过去了,听雨的人来来往往,各怀心绪,但我们始终记得那个在僧庐下听雨的白发老人,记得失意人蒋捷的名字,以及那场打湿了他一生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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