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即便是一次,可是我无法抹去那儿留给我的印象,深刻如刀割一般。很多年,我带着这种惨痛的记忆活着,真够折磨人的。虽然,在那地儿,我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爱。
我想所谓爱,就是要让自己内心冰冷,陷入绝望,然后,爆发出与这个世界鱼死网破的渴念,仇视一切人。我一到那地,就被一只黑瘦的狗跟上。我停下它就停下,我走它就走,我厌烦透了,我向它扔过石子,折身追赶它,可是它像我的影子一样粘上了我。
后来,我来到了一家包子铺。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最令我恶心的一顿午饭,虽然,那包子闻起来特别鲜美。我饥渴疲惫昏昏欲睡,我从裤兜里扣出仅有的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我对卖包子的那个满口黄牙的家伙说“五个包子”。那家伙用一张二分之一版面的报纸为我递来包好的包子,然后,为我找回脏兮兮皱巴巴的五元纸币,我说别找零了,同样买五个包子给那狗吧,我指了指距离我有五米左右的那只狗。
黄牙收回五元纸币,一只接一只地向那狗扔去包子。五只包子像国旗的五颗星一样呈现在地上,一只孤立的肉包就在黑狗的鼻孔下面。但是狗吐出舌头,并没有叼起包子。
我对这狗产生浓烈的好奇心,我展开报纸,报纸上一片油迹,油迹下正是一个碎尸案的报道,我从里面取出一只包子,包子上还粘着带有墨迹的纸屑,正是尸体照片的部分。我没有心情去读报纸,我吐出粘贴在包子上的纸屑,我想着狗,我要教它学会吃包子,我龇裂着嘴,显出包子很美味的样子,当吃到第三只包子的时候,狗终于走向那只孤立存在的包子,叼起它,并仰起脖子吞下。
我被狗对我的信任感动了,我俯下身捡起另外四只弧形排列的包子,想喂狗,可是狗开始往回撤了。我好奇心强烈起来,我想知道这只狗来自什么样的家庭。而这造成了我与红霞的相遇。
那是一扇简易的木栅栏门,一个皮肤漆黑、两眼发亮衣裳褴褛的姑娘倚靠在门沿上。她的头发长而卷曲,眼神深邃像一下子能把人吸入一样。但我的目光与她发生碰撞时,我内心打起了寒颤,与世界决战的雄心一下子烟消云散。这无疑不是我期待的眼睛,黑狗这时也化友为敌向我狂吠。女孩以一种凶狠的眼光看着我,以为我同样对她的狗胸怀歹意。
我向地下丢出四只包子,“这是买给它的,”我说。
女孩看着地上包子以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我,这时黑暗的门洞里传来沙哑的声音,发出声音的嗓门明显受到浓痰的裹挟,抖索着:“什么人?红霞!”
随后,一阵滚珠滑动的声响,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婆坐在一个带着轮子的平板上,用手指扒着地面滑行到门口。女孩回头看了看,我僵直在那里,不知该当何为。老太太露出稀疏的牙齿,鼻涕和口水连成一片。“这是什么人把包子扔在地上?”她凶狠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扔在地上四只包子,随后向包子划去。她把包子拢在手中,一手拿起一只向女孩亮了亮,红霞看了看老太婆,一声未吭。
老太婆吧嗒着吃了起来。我的心里一阵发紧,我把手中仅剩的那只用报纸包着的包子递给了女孩。女孩的目光和表情失去了敌意和惊奇,变得迟疑而温和,她楞楞地打量着我,我傻傻地冲她笑了笑。
“是它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指了指那只已经停止叫嚣而变得温顺的黑瘦狗,狗在女孩的身边蹭来蹭去。
我转过身,随后离开。 因为无钱入住旅店,我漫无目的地来到临近小镇的一条河边,河边有三三两两纳凉的人。
微风吹来,我颇觉惬意。我靠着一棵柳树坐了下来,看着火红的夕阳西下,落在朦胧青黛的山色之后。我神色恍惚,疲倦高袭来,我便平躺在地面上,就这样进入梦乡。
梦中,我长出了翅膀,我在低空飞行,跳跃着飞过所经历的人事。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一只温热的舌头在舔我的脸,我醒来,看到了那只黑瘦狗,我像突遇故友一样感到亲切,我摸索着它光滑的皮毛,这时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叫红霞的女孩。我从地上坐起来。
我听到女孩说:“你没有去住店?”我摊了摊手,意思是我没钱。
“你可以住我家去,”她说。我没有吭声,心中想起老太婆的邋遢样,觉得还不如这野外。
“你从哪里来?”女孩又问道。这问题一下使我如坠梦里,是啊,我从哪里来。我来的地方好像是个医院,或者监狱,反正我脑海中仅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圆形的建筑、铁丝网、注射针管、白衣警卫,和嗷嗷怪叫的病人。
“我来自祖国”,我对女孩说。
“祖国?”女孩惊愕地看着我,“你以为你离开祖国了吗?”然后,她斩钉截铁地说“这里也是祖国。”
突然间,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什么地方,也没有到达某处,好像我一直生活在这里:贫穷,肮脏,相互欺骗,相互仇恨,暴力不断。我摸着身上的瘀痕,对无法远离祖国感到失望。
“这里怎么也是祖国呢?”我原以为自己来到了非洲,或者火星。
“这里也已经使我感到厌恶了,”我对红霞说。
“你是说你要离开这里吗?”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打算去哪里?”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
沉默,长时间地沉默,突然,红霞说道:“你愿意带我一起走吗?”
我犹豫了一会,我摇了摇头,“你需要照顾你的奶奶”。
“是外婆。我没有奶奶。也没有爸爸妈妈。我一出生就和外婆在一起。她能够照顾好自己。她不需要人照顾,她什么事都能做。”
“可是,她不能失去你,”我说。
“我们这,没有谁不能失去谁,我可以失去父母,父母也可以失去我。我们这,家人都在相互失去。”
我看准红霞一眼,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失去一切而不再害怕失去的人。
“我们带上黑狗,今晚就走!”红霞说。
当我再次见到包子店老板的那颗金牙时,我意识到我的厄运来了。他挥舞着木棒向我的脑袋打来,我举起手臂遮挡,我的手臂被震麻,木棒在我的脑袋发出沉闷的一响。一阵眩晕,我栽倒在地。
“他要偷走我们的女孩!”他狂叫着。
我无力回击,一阵雨点般的棍棒和拳脚落在我身上,透过眼角花花流下的鲜血,我看到黑狗汪汪地冲一群人狂吠,红霞发疯地扑向那群人,想隔开他们舞向我的棍棒。
“是我让他带我走的,我要离开这里”,她失声痛哭着。
随后,那些人悻悻地站立在那里,“你不能离开这里,”金牙说,“你死都得死在这里。这里已经为你准备了墓地。”
这是真的,我所遭遇的太多人都不会想着如何更好地活着,他们总想着死的时候冠冕堂皇,有宽大的墓地,高高耸立的墓碑,有黑压压的送葬的队伍。
“我不会死在这里的,”红霞凶狠地朝那群人瞪眼,“我也不要在这里活下去。我要和黑子离开你们。”
我知道了狗的名字:黑子。可是,我更希望自己能叫它“蘑菇”,我喜欢它头顶的那簇卷毛。我不喜欢以人的外貌特征称呼一个人。我发觉我的嘴巴里充塞着泥土的味道,我嚼着一根青草,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发觉我根本没有恨意,我看着这群表情冷漠、显得义愤填膺的这群人,突然觉得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希望,代表着真正的人类。我并不指望他们什么,也不想哀求。
我如此扑倒在地,心想如果一觉不起,未必不是好事。我本身无处可去,又能去往哪里呢?当那群人架着红霞离去的时候,在红霞挣扎的嗷叫声了,我看到一只红色的月亮挂在无边黑暗无边静寂的夜空。黑子,“蘑菇”没有离开我,它在我的身旁躺着,我感觉它心跳的厉害,像一个陷于紧张和恐惧的孩子。某一时刻,我觉得有这样一直富有情感狗的陪伴,人生可以是那么得幸福,虽然,疼痛像一阵一阵的电流在骨头中穿行。我在地面躺了一个日出日落,我勉强地站起身,我突然地关心起那个叫红霞的女孩。她会被她的外婆囚禁起来吗?我是否应该和她一道离开这里?
“你们滚吧!”当外婆这么对红霞说的时候,红霞决定要把我留在她的家里。
也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抓来了鸟蛋,我喝着黑糊糊的粥,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被人照料的幸福。但眩晕和阵痛再也没有离开我的脑袋,我得了严重的脑震荡,有时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我的双手时常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但当我到红霞我就会感到特别幸福。与此幸福同时存在的是那个瘫子外婆的身影,她时不时冲去我心头泛起的喜悦。
相较白日,我更喜欢夜晚,红霞偷偷地溜到我身边,在我的身边躺下,抱着我,让我看到了如临末日的幸福。黑暗中,有时会从高空传来飞机的轰鸣,我们可以看到一道白色的尾线,而这时我会达到幸福的顶点,我渴望飞机能为我们扔下点什么,“最好是一枚炸弹”,我这么祈祷过,如果真的有一枚炸弹在我们幸福的时刻在我们的身边炸裂,我们将离开这里,进入幸福的新天堂。
可是,当红霞的肚子难以遮掩的大起来以后,我的好日子便行将终结。我被一帮人押进他们的祠堂,要我向一尊尊恐怖的画像顶礼膜拜。这让我感觉被人压着脖子按进污泥里。我奋力挣扎着,逃离那古怪的顶部有一对獠牙的建筑。不知从何时起,我就把下跪视为最令人感到耻辱的行为,在一种比疼痛更执拗的痛苦的阻挡下,我决计不肯给那些面孔焦黑的画像下跪,而这预示着我将被赶出这个村镇。离开这里,我并无惋惜,我只想红霞能跟我一起离开。
在外婆龇牙咧嘴的呵斥下,红霞受到严密监管,村民们形成了铜墙铁壁,每当我踅摸在红霞外婆家附近的时候,就有人向我挥舞着木棒或铁叉,再也不容许我与红霞相见。
我衣着破烂,像一只失魂的野狗,整日睃巡在村落的附近。夜晚,我躺在村边的树林里,时而能够听到婴儿的哭声和红霞疯癫后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