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壁,有悲拗的哭声,我的心开始慌乱,它怎么可以穿过厚厚的土墙,直接撞入了我的胸膛?
“爹,这杏儿都这么大了?这也太快了吧?”我用放大的喜悦极力化解着那些入侵的悲伤。
然后,起身,远走,直至再听不到。就这样,站在悲伤之外,我用逃避成全了高高在上的冷漠。
我知道我是无法面对那些生离死别的纠缠。可我也在心头掠过了一丝喜悦,孩子们用哭声祭奠着母亲的灵魂,用悲伤忏悔着曾经的不懂事,就算一生风吹雨打,自至,七大妈也该是可以合上不甘的双眼了。
七大妈活的时候,就像一部被人吐槽无数次的电视剧,她的上演,顶着指责与白眼,它的播放仿佛也经历着更多的审核与对比。我以为随着她的逝去,那些尘世的纠葛对错也会一同深埋在尘埃里。
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啊!
好也罢,坏也罢;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幸福也罢,悲惨也罢,到底是用死亡来句读了一种生命的存在。活的时候她是一个悲情的人物,没有丈夫的疼爱,没有儿女的尊重,也没有别人多少的赞美。可当她将盛大的孤独托付死亡来诉说时,她的孩子们哭天怆地,悲声四起。通往奈何桥的路,终于有一盏暧色的灯为她照亮。
然,时隔两日再去,母亲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讲述将我先前的欣慰无情颠覆。
母亲声音嘶哑,筋疲力尽,这让本来身体不好的她又一次揪紧了我的心。可我又没有半分理由去怪她,她在做着自认为对的事,也在极力缝补着一些破碎的情意。我在心里赞美着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人,她又一次为我擎起了一面善良的旗帜。
母亲说:我就站在他的面前,我去劝他,当然我也准备好了他也会打我的。
我在想如果当时他真的打了我的母亲,我那几经生死,从死亡边缘一次次拉回来的母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啊?然而他并没有动手,兴许他心里像明镜似的,断然不敢动我母亲半指,尽管他疯狂地打了每一个过去拉架的人。
七大妈的儿子和女儿闹做了一团,场面难以控制。究其原因,因了一句话不和,也因了旧日积怨。
虽说大女儿是七大妈再嫁时带过来的,可到底是一奶同胞,为什么总要刀戈相向?将本不茁壮的亲情击了一个粉碎。七大爷去世的时候,是大儿子和大女儿搞得一塌糊涂,现在,又是二儿子和他的姐姐打得人仰马翻。
七大妈的灵堂还在,她就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树一样还在守候着陈旧的岁月,可她的山河岁月却兵荒马乱了。
母亲说二儿子喝了酒,没人能拉得住,谁拉打谁。
我说你看他不是脑袋清楚着吗?怎么不敢打你?他就是借酒装疯闹事。
母亲平时的为人好,所以他们还是尊敬母亲的,加上母亲的身体不好,我们都当宝一样奉着,他断然是不敢闯这祸的。
可他,却敢借着几分酒意撕碎兄弟姐妹的温情,也撕碎了七大妈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带走的一点微笑。到了最后,他说要去掀他母亲的灵堂,说棺木是他给母亲准备的,他有权力打翻。我的心跟着母亲的讲述此起彼伏,却始终不知如何去慨叹这一番惊天动地。
大儿子锤打着那条断腿,欲哭无泪,其它的人也抱着头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那场葬礼像汹涌的洪水,欲把亲情的河床冲垮。母亲用她瘦小的身体挡在了那个凶恶的孩子面前,她说:孩子,你还有好日子等着过,你就让你妈安安静静走吧,你和你姐同样都是你妈的孩子啊,你听婶的话。然后,母亲摸着他渐已光秃的头顶,像一个母亲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知道,母亲当时一定是害怕的,她也只是赌了一把。最终,她用她的善良征服了他的愚昧。我不想再为我的母亲点赞,因为如果她赌输了,我们将要承担的后果不堪设想,她根本不堪一击。
当母亲讲到七大妈的孙子再次举起手中的尖刀,欲刺向他的姑姑时,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唉,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啊!不知道将来他的儿子又会怎么对他们两口子。
鲁莽、无知还有冲动,便是他树立给儿子的形象。也是他给她可怜的母亲又画上的一笔辛酸!
我仿佛看到了七大妈又拖着她沉重的步伐,从那道木栅栏走出,她凌乱的白发被风一遍遍刮起,手指在那根拐杖上不停地摩挲,坚硬的老茧不知藏匿了多少残忍的悲哀,浑浊的双眼淌下了滚烫的泪,灼伤了,岁月的心房。
【二】
爷爷是个倔强的老人,一生好强,在贫困里挣扎与疾呼着。
母亲常说爷爷活的时候没少得罪人,他看不顺眼的就要说就要管,于是,对于那个不起眼的老人,我看到了一种顽强。
爷爷经常给我讲故事,有乔日成的作乱,有奶奶庙的繁华,还有父亲因为一口米糕而差点要了命的惊险。爷爷是个讲故事的能手,就那几个故事他反反复复讲了十几年,可我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讲到父亲,爷俩总会捧腹大笑。爷爷说他也是实在喜欢父亲,就喂了他一口米糕想看他可爱的样子,可偏巧就糊在了嗓子里,他着急地到处找人却取不出来,眼看父亲的小命就要没了,可有人介绍他一个土方,只用了一毛钱就救了父亲。爷爷每次都要加重口气重复一次:只用了一毛钱,一毛钱啊!
我十七岁的时候,爷爷死了。他选择了一种很平和的方式离开,一向叫叫嚷嚷的他在最后的十天不吃不喝,只是睁着一双幽暗的眼睛端祥着这个世界。我突然发现我的爷爷原来那么老了,老得再动弹不得,他的嘴角就算再努力蠕动,也再讲不出半截老故事。生平第一次,我的心像针扎一样有了尖锐的疼。他那颠沛流离的一生,就在一个安静的深夜选择了结束。
父亲敲着门:萍儿,开门,你爷爷去了。
从睡梦中惊醒,我一骨碌爬起,快速穿衣服,不时将头昂得高高,我怕悲伤的泪落下被母亲笑话。冬天的夜很冷,很荒凉,我青春的心就那样被它撞击着,恨自己坚持不住回家睡觉了,如果能一直守着爷爷多好。走进三叔家,爷爷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灰暗的脸,深陷的眼眶,还有僵直的身体,我扭转了头,泪水便夺眶而出。
那是我的亲人,是我难以舍却的想念,十七岁的女孩在心里默念着,愿爷爷一路走好。
接下来,父亲弟兄五人要商量葬礼的事情。
母亲不同意在一起办葬礼,她说各自的亲戚在各自家中就行,总之会把爷爷好好地打发出去,因为她已经被妯娌间的排挤伤透了心,不想再去触摸曾经的那些是是非非。然而大姑强势地要强迫大家合伙来打发。母亲自然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于是,所有的矛头便开始一味指向母亲。那是个黄昏,大姑带了几个人坐在母亲炕上好一顿数落,兴许母亲为自己多年来执守的善良与忍让而不值,也或许她因为大姑公开挑战她的权威而气愤,我就记得,母亲当时就气得难以抑制。我,躲在黑暗的角落,看着每一张被恩怨扭曲的脸,柔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之间总有那么多的矛盾,为什么不能成全了爷爷最大的心愿?爷爷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父亲,可我却深深知道他那么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团结。
后来,母亲当场气昏,我的家被恐惧、紧张,还有哭声填满。
我已经分不清谁对谁错,或许那些纠葛攀缠根本没有对与错,但我发现我恨上了那些人,尽管他们是我的亲人,可我不能容忍他们将我的母亲推入痛苦的深渊。那一晚,我们没有睡,守着母亲。父亲又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刚结婚的大哥就成了我心里的山,急切地打电话催他回来,毕竟,他是读过书的人,而且他颇有母亲的风范,最后还是大哥冷静地帮着大家处理好了那件事。
他们和母亲道了歉,而母亲也只好为了顾全大局,依了他们。
总算,爷爷被风风光光打发了出去,尘埃落定。(美文网 meiwen.com.cn)
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其间也发生了许许多多,大伯已追随爷爷而去,父亲和三叔也白发染鬓,能放下的全放下了,不能放下的,也放下了。
三叔搬了新房,离开了我们的巷子,那所爷爷住了一辈子的老院子越来越破败了,但每次走过,我的脑海都会闪现爷爷又牵着三叔家孩子的手走出来的样子,好像,他又给他们讲着那些我百听不厌的故事。
爷爷不在了,可涂在岁月的宣纸上的那些悲悲欢欢,还在隐隐约约发出苍老而沉闷的呼吸。
【三】
那个巷子很老了,长满了故事。譬如二大妈和二大爷年轻时候的打闹,最终,一生强悍的二大爷也不过在寂寞里悲凉地死去;再譬如那个憨实而忠厚的姨爷,因为二媳妇的羞辱而含恨上了吊,再或者那个娇小的曹老太太,她精明的一生也难免在孩子们的叫吵里无奈地收了尾。
我想,我写下这些,并非是为了铺陈一地与死亡有关的悲凉。只不过太多的人生活在这世间,都如麻雀一般粗俗而不起眼,但它们一样玩转着整个天空,一样演绎出了世间的悲欢离合,一样追随着岁月,起起伏伏着人生的真谛。
每一个人,都走出了一段人生,都会让你品出一种滋味,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