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下去了，乌鹊在远处悲鸣，秋霜在不知不觉中落在树枝上、草叶上，转瞬间，满眼皆是。院落间那株梧桐，疏疏落落，每一片叶似乎都结着愁绪。天际有流星滑过，在夜色中，它的航线明灭可见。可我走着走着，却迷失了自己的航线。
抬首，有一弯月，棱角分明。这黄州，连月色都比他处清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也想学那李太白，酒杯一举，万愁皆休。可“乌台诗案”带给我的惶恐，连“杜康”都安抚不了。
出生书香门第，我的人生航线早已规划好。五岁随父苦读，二十二岁登进士科，二十七岁应中制科考试，入第三等。学而优则仕，这是读书人的航向，也是读书人的归宿。我按着我的航线亦步亦趋，我愿居庙堂之高，忧其君，怜其民。一肚子的墨水，助我肆意地挥洒文字，每有新作，须臾间传遍京师。身边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针砭时弊，好不畅快。我本以为我会沿着这条圆满的人生航线前行，无风无雨。
热闹间祸根早已暗伏。那飞扬的文字，为我带来满堂彩，同样也为我招来他人的嫉恨。《湖州谢表》，这本是例行公事，官样文章，我怎么会习惯那干巴巴的官话，那就来点诗意吧。可在有心人眼里，我的那点“诗意”，就是我的罪。
空中有雨落下，滴在我本已冰凉的脸上。“乌台诗案”，我很想慷慨陈词，却发现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无法洗刷、无处辩解。囚车辚辚，一遍一遍地在我的心头碾过。我已启航的人生航线，陷在迷雾中，把不准方向。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有一片白从眼前掠过，是孤鸿，在院中盘旋。在雨幕中振翅，疲惫顺着雨珠飘飞，也是一只漂泊的鸟。它在寻它的巢吗?不经意间，弄出声响，惊得鸟回头，那惊惶，我也有。本以为它会在梧桐树上一歇，却发现它只是绕着那梧桐飞了一圈，又展翅远去。是啊，这疏落的梧桐怎么会是它的良木呢。良禽择木而栖，遭遇风雨，那就把准航线，继续找寻。
心底的晦暗似乎投进了一点光亮，此刻的我，不就是那只孤独的鸿吗?在京都，我是众星环绕的皎洁的月，我爱这热闹的感觉。遭贬黄州，亲友离散，栖栖遑遑，我是那离群的鸟。可如今想来，那喧哗的京都真的是我的良木吗?津津乐道于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就是为官之道吗?一段树木靠着瘦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我何尝不是在靠着我的文字取悦于人?
这荒凉凋敝的黄州，这个寂寞的码头，是我重新起航的码头，在这里我重新把准了我的人生航线。居庙堂之高，不是我所愿;众星拱月之魅惑，不要沉迷，从此地出发，在心中修篱种菊。
我一点点地剥除自己身上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我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艰苦的物质生活，使我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却也让我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我感觉我的心渐渐在靠近清纯和空灵。
身边的繁花似锦，我已能淡然视之，随意提起一壶酒，转身走向绿水青山，泛舟游于赤壁，去与明月清风对话。酾酒临月，朗月照亮了我远方的航线，我知我的步履铿锵，经风沐雨，披霜挂雪，谈笑间，候雨过天晴。
屋外风雨又起，我已把准自己的航线，何惧之有。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