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老实本分,勤劳节俭,不酗酒,不打牌,不下棋,只是吸烟厉害,而做猎枪,制枪药,打兔子,则是父亲平生的最爱。在那些贫瘠的岁月里,也正是这种爱好,为我们单调乏味的餐桌平添了无限的生机,为我们空虚缺油的肠胃注入了许多活力。然而,在父亲晚年的生活里,这种爱好,却赋予了父亲太多的伤感和凄凉,成为他心底永远的挥之不去的痛。
说是“猎枪”,其时我们都称之为“兔子枪”。因为在我们平原地带,没有山脉没有丘陵的,只有众多的沟,老坟场,和一马平川的田野。那时的野兔很多,你随便从沟边或田野里走过,就能见到一两只野兔突然从你身边穿起,飞快地跑向远方,转眼间就消失在你的视野里。所以,这种枪可以说是专为打兔子而制作的,至于别的猎物几乎没有,就是有,也只能算是野鸡,斑鸠之类了,
父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好枪手。这就意味着他不仅有丰富的打兔经验和打枪技巧,而且在枪的制作和枪药的配制上,也堪称一流。因此,父亲的追随者学艺者和崇拜者络绎不绝,简直把我们家的门槛都踏破了。那时,父亲在市里搬运站做苦力活,活很重,干一天一夜,歇一天一夜,但每月有三十来块钱的工资,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这已是不菲的收入了。加上地里微薄的收入,才勉强维持着这一大家子的生计。
繁重的体力劳动,不但丝毫没有影响父亲的爱好,反而,这种爱好在他乐观的性格中愈加的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农闲时节,在父亲休班的时候,很少休息,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交给了他的爱好。不是上地打兔子,就是捣鼓他的枪,不是捣鼓枪,就是摆弄他的枪药,不是摆弄枪药,就是和他的同行们闲侃,其内容绝出不了那个圈:比如,交流关于打兔子的经历,经验,心得,感受;探讨有关做枪制药的程序,方法,取材,改进,等等等等。在烟雾缭绕中,神情飞扬,谈笑风生,以至于忘了吃饭,忘了睡觉。
关于父亲和他的兔子枪,是我常常在小伙伴面前引以为豪的资本。因为我经常吃到他们所望尘莫及的兔肉。父亲每次出去,很少空手而归,总能掂回一只或大或小的野兔来。那神情那装束俨然一位风尘仆仆、凯旋而归的战士。快乐而自豪的表情,能感染整个家人。每每此时,我总是在父亲的叫声中,飞也似的跑过去,抢过父亲手中的兔子,幸福的感觉便随之而来。接下来,父亲便卸掉身上的武装,卷上一支烟,点上;然后,找来一根结实的细绳,挂住野兔的两颗大门牙,将之吊在树上。
拿出磨得极快的小刀,开始了对野兔的剥皮、开膛、破肚动作娴熟,手法敏捷,技艺精湛,可谓一气呵成,游刃有余,大有“庖丁解牛”的气势。仅十几分钟的功夫,一个刚才还是毛茸茸的野兔,就变成了一块吃牙咧嘴、皮去膛空的东西。最后,待父亲洗净后,交给等在一旁的奶奶。奶奶扭动着一双小脚,忙不迭地钻进了灶房,开始了兔肉的烹饪工作。我和妹妹则抢着帮奶奶提水、抱柴、烧锅,忙得不亦乐乎。不大功夫,灶房里便弥漫出兔肉沁人心脾的香味。待兔肉熟后,奶奶总是把我爱吃的兔头检出来给我,然后再给妹妹捞她最爱吃的。奶奶特意让我们坐在里面的柴草上吃,不让出去,是怕邻家的孩子看见……
就这样,童年的我几乎吃掉了所有的兔头,那简直成了我的专利。当然,最精彩的还不算是吃兔头,喝奶奶做的手擀兔肉面条,那才叫美!一大家子人,满满一大锅面条,也能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个精光。我小小年纪,就能喝上两三碗,直到小肚涨得溜圆,还意犹未尽……这时候的父亲,脸上写满了笑容。在儿时的记忆里,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那种浓浓的兔肉香味,深邃而悠远,竟弥漫了整个童年的时光,在历经岁月风雨之后的今天,我似乎还能感觉出它的存在。
品尝到了兔肉的甜头儿,我就想再品尝一下打兔子的感觉,可一般情况下,父亲是不带我去的。记得有一次,是冬天的午后,父亲整装待发,我也死缠硬磨地要去。奶奶也在一旁不住地支持我,父亲没办法,只好同意。那天,天色阴沉,寒风凛冽,时不时的还飘着雪花,田野里,白茫茫的一片。父亲走在前面,紧握猎枪,步履沉稳,神情专注,始终一副如临大敌状。我则紧紧地跟在后面,几乎是小跑。一开始,我还兴趣盎然的,可后来就不行了。
因为走了这么远,我连野兔的影子也没看,也没看见父亲放枪,究竟到啥时才能打到兔子啊!我的脚步开始沉重起来,渐渐的有些跟不上了,真后悔真不该来。原来打兔子的滋味远没有吃兔肉滋味那般美妙!父亲好像看出来我的心思,不时的回头催我,大声说:“快跟上,做啥事得有耐心,得有韧劲,知道不?”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父亲停住了脚步,示意我站住,不要出声。
我知道,父亲肯定发现了目标。我也秉住了呼吸,顺着父亲的目光看了过去。还没等我看清,父亲早已举起的枪“砰”的一声响了,一团白烟散去,在距父亲三十多米的地上,我看见一个灰黄色的野兔在雪地上挣扎,一会儿就不动了。我一阵惊喜,飞快地跑过去,掂起那只死了的野兔。啊,好沉啊,足足有五六斤重!父亲也走了过来,一脸的灿烂……这回,我是真正的领略了父亲打兔子的精湛技术!我几乎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那倒霉的兔子就一命呜呼了!这也让我懂得了,做什么事,不但需要有耐心和毅力,还需要有敏锐的观察力!
按父亲的话说,他之所以能百发百中,除了眼力儿和技术外,兔枪的好坏也很重要。父亲对兔枪很内行,很敬业,可以说是土专家。他不仅能能识别一支兔枪的优劣,还能还能改正它的缺点。所以,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同行或者爱好者常常的找他帮忙,当然热心的父亲也乐此不疲,那毕竟是他的爱好啊。父亲常说,一支绝好的兔枪,打出去四十米处,它的枪子儿的分散面不能大于一把大扫帚的面积。这种效果跟兔枪枪管的长度和火眼距后座的距离有关。父亲懂得了这点奥妙的规律,自然经他的手改进出来的兔枪或自己做出来兔枪,个个都称得上精品了。
我曾亲眼目睹过父亲做兔枪的全过程,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了父亲做事的那种执着、富有耐心、一丝不苟,追求完美的精神。这种精神一直感染着我,伴随着我,使我受益终生。做一支兔枪,主要分为如下几步:枪管的制作;枪托的制作;固定枪托和枪管;扳机及制动的制作;修饰成品。每一步父亲都极认真极细致,没有丝毫的马虎和凑合,所以做出来的兔枪,即美观又大方,使起来得心应手,效果极好。多年中,父亲爱兔枪远远胜过爱自己。他宁可一个月不买香烟,也要买他心仪的做枪的材料;宁可牺牲睡觉的时间,也要摆弄、捣鼓他的兔枪。也可以说,他把对我们的爱,对这个家的爱,都深深的凝聚在了他钟爱的兔枪之上。
玩枪是需要投资的。做枪的材料不说,什么火药、火炮儿、铁子儿啊,总要花钱买的。为了尽可能地节省,父亲很少买枪药。据他说,他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买了一些,后来他就跟别的高手学制作。制作火药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它有着复杂的工艺和配方,一般人是不容易做到的。也许父亲天性就是玩枪的料儿,他学问不高,识字不俩儿,对于那么不容易的事儿,他却凭着坚定的信心,凭着锲而不舍的毅力,在反反复复的实践之后,最终他还是成功了!
他制出来的枪药,绝不亚于买来的,非常好使。在我的印象里,就亲眼见过父亲做过,又是挖地,又是烧火,又是擀又是捣的,很不容易。继而,父亲的名声更大了。在同行们的羡慕眼光和赞美声中,本来有点吝啬的父亲忽然变得的大方起来,只要有谁张口要,父亲就大方的给,真是做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然而,受益最大的还是自己。有了丰富的枪药,对于兔枪,也就像有了口粮一样,吃得饱,喝得足,自然也就精神倍增,神威大显。于是,父亲的休息时间更少了,而我们的餐桌却更加的生动起来。
每年一过腊月,天一下大雪,便是打兔子的最佳时机。如果说平时父亲的出猎是出于一种业余的消遣的话,那么这次可称得上是一次专业的大动干戈的行动了。不仅时间长,路途远,而且“装备”齐全,除了充足的弹药,还有足够的干粮、水;连平时从不背的背篓也背上了,而且还带来一名助手——大哥。俨然一位长途跋涉的行军战士。在奶奶不厌其烦的叮咛里,在母亲疼爱殷切的目光中,父子俩儿的身影就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了。那一去,往往就是两三天,也不知他们晚上住哪,可否有热饭吃……但每次回来都能带回几只肥肥的野兔!于是那一年的春节,就少了几斤猪肉,多出的是更多的兔肉。年,依然算是“肥年”!
后来,在“砰砰”的枪声中,野兔慢慢的变少了。再后来,兔枪的声音也渐渐的稀疏了。此时的父亲,也慢慢的老了。皱纹已爬满了额头,白发已浸染了双鬓,而且眼神也不好使了。二拾来斤的枪,在父亲手中也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就像他干活时扛的粮食包,他快撑不住了。有时候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肥大的野兔从自己枪口下侥幸逃走,有时候竟把一块大坷垃当做了野兔,弄得空喜一场!岁月不饶人啊!想想当年,再看看现在,怎不让人感慨?好在,儿女们都一个个地长大了,成人了。
后来,父亲就把工作让给了年轻气盛的二哥。二哥完全的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不仅仅包括那份儿苦力活,连同父亲的兔枪也扛了去。其实,二哥很早就有了同父亲一样的爱好,而且也有着父亲当年同样的眼力和技术。这点,也许是多年来的耳濡目染所致,也许是年轻人的天性使然。与父亲不同的是,二哥不会做枪,也不会做枪药,也许是不屑于做罢了,他只是狠劲地打野兔,狠劲地和朋友在田野里疯玩……
随着大哥、二哥、三哥的盖房、成家,生子,再加上我的学业,家中也好像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金融危机,经济困境也一浪接着一浪。在这此起彼伏地波浪中,父亲倾注着他全部的精力和心血,渐渐地,他多年的爱好也因此搁浅了下来。不上地打兔子了,兔枪似乎也就没用了。那几支伴随了父亲多年的兔枪,寂静地挂在父亲的房间里,失去了往日的威风。虽然如此,父亲还时不时地拿出来,擦擦,看看,摸摸,实在忍不住,就用来打打老鼠,打打麻雀,好像只为听听那熟悉的声音,已此慰籍一下苍老的心。
直到九几年,国家强制收缴猎枪的时候,父亲才依依不舍地把他心爱的兔枪交了上去。那些伴随了父亲几十年的兔枪,就这样离开了生它养它用它爱它的父亲。那一刻,父亲的眼睛湿润了……之后,在好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沉浸在无言的伤感中。就像一个孩子,丢失了他心爱的玩具。那种心情是可想而知。好在,父亲基于对兔枪的无限眷恋,他还是故意留了一支短的,那是以前父亲专门为打老鼠做到,只有一米来长,短小、精致。要不是这支枪,真不知那段时光,父亲该怎样度过。父亲说,他想把它永远的留下来,老了的时候,带进棺材,伴他来世!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一支伴父亲来世的兔枪,竟给父亲带来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伤痛!
那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夏天。父亲因被人举报私藏枪支而被派出所弄走,硬是罚了家里整整2500元,而且父亲还被拘留了几天!这期间,尽管我们兄弟也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无济于事。一生老实本分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就那么一支一米来长的老鼠枪,竟给家里造成如此大的经济损失,给自己带来如此惨烈的身心伤害!他悔恨当初自己为什么不全部上缴?而要故意留下来一支当作纪念?而且还天真地想把它留在棺材里!永远地陪伴自己来生!
早知这样,就算自己对枪再有感情,再舍不得,也绝不会留下那支小枪的!父亲从拘留所出来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消瘦了许多,虽那么短短的几日,对他来说,仿佛熬了几十年!那一段时间里,他话也很少说,饭吃的也少得可怜,常常一个人抽着闷烟发呆……那种打击与刺痛,远远大于上缴猎枪的时候。他真的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就不能收藏他平生最爱的东西,就算这东西违法,不能收藏,他说也说了,交也交了,可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地罚那么多的钱?为什么还要拘留一个老实巴交的老人……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他残酷了!
这件事,已成为了父亲永远的心结,永远的伤痛……而这一切,恰恰是因为父亲的最爱,那曾经给他、给这个家带来无限快乐、无限幸福的猎枪!!
多年以来,年迈的父亲再没有提起过他的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