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不是就着泪水吃过面包的人是不懂得人生之味的人。——歌德
像我,这一代人是让时代耽搁了的一代人,我九岁上学,上学的时候,正赶上中国历史上被称为“十年动乱”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一九六六年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刚入学几个月就赶上罢课“闹革命”。
在我的记忆中,我那时的形象是背着一个小书包,左臂上戴了个红布印着黄字“红小兵”的袖章,到处看批斗校长、老师的批斗会,嘴里还不断地重复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一个小学生,不知道什么叫“革命”,也不知道什么叫“造反”,能知道什么叫“无罪”,什么叫“有理”?
但那时,我对“好人”、“坏人”分得很清楚:好人,戴着红袖章,上面印着黄字“红卫兵”,或者是“红卫兵”三字上方加一行(也有半圈弧形)小字“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坏人,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走在队伍的前面,低头不语,或者是脸被涂成黑色,没有人样,也或者是手持能敲响的东西,走街串巷重复地吆喝着:“我不是好人,大家别跟我学”等。
我小孩子时,看到这种情况,常回来家和我父亲讨论。我那时很崇拜我父亲,因为他懂得很多,我的问题到他这里都能迎刃而解。
有一天,我跟父亲说:“我看到一大阵好人,压着好多坏人,那些好人还用棍子打坏人,这是为什么呀?”我父亲小声地跟我说:“我跟你说,你出去不能跟别人说:‘坏人里面有好人,好人里面也有坏人。’你小孩子,现在不懂,不要乱说,等你长大就自然明白了。”尽管这样,我还是没听明白。于是,我期待着自己快点长大。
我父亲读过五年私塾,我在《回忆我的父亲》一文中有详细介绍,这里不再赘叙。记忆中,我们家有很多书,一九六六年的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父亲就把这些书从书柜里拿出来,有序地堆在锅门口,上面盖上些柴火。就在这一年的年底,快过年的时候,父亲告诉母亲:“烧锅的时候,把这些书全部烧了。”我央求父亲留下一些给我看,他当时很严肃地告诉我说:“不行,现在‘破四旧,立四新’,上面查得很严,如果这些书被别人发现,回报上去,这怎么得了?”在我的印象中,我母亲烧这些书,烧了很长一段时间,中间如果是有人来了,她迅速把书用柴火盖起来。我是个很听话的孩子,父母不让我说的话,我是绝不敢往外说的,但我不知道我父母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一段时期,我对父亲的做法越来越不理解,他常说一些我越听越糊涂的话,比如,好人与坏人;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他让我母亲把书当成柴火烧掉……这时,我开始对父亲产生了怀疑,不像先前那么崇拜他了,甚至有时还故意顶撞他几句。父亲对我的举动并不理会,也不评判,他只是笑笑。
父亲还告诉我:“人随王法草随风。”他怕我听不懂,接着,他又解释道:“一棵小草,当风刮大的时候,小草的叶子能不动吗?一个人的力量必定太小了,就像这小草一样,它也是身不由己呀!”父亲还说:“一个人的力量太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时,不要去做无意义的牺牲。”还有就是他提醒我:“遇到难题,暂时解决不了,你不要担心,放一段时间,也许就会有办法了,要坚信办法总会有的,未来会是美好的。”我听了父亲的这番话,才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但真正明白的时候是在我成人以后。“十年动乱”结束,我已十八九岁,我们国家的政策宽松了,人们的言论自由了,父亲才一一告诉我,我心里才敞亮了许多。
我长大后再看我父亲,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更加高大,我比小时候更加崇拜他,小时候的很多疑惑,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以及和父亲的更多沟通,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崇拜父亲对时局的看法,在纷繁动乱的年代,守住本心,做到“穷,独善其身”,我更崇拜父亲的远见,他好象看到未来,他坚信“未来会是美好的”。我这才真正理解歌德的话:“凡不是就着泪水吃过面包的人是不懂得人生之味的人。”父亲正是“就着泪水吃过面包的人”,他对“人生之味”体会深刻,所以才会“感于时,敏于事”。我后来参加工作,每当我工作上有些不顺心,或者是遇到一些困难,总喜欢和我父亲聊聊,每次聊完话后,我心里就会宽慰很多。我觉得:他不仅仅是我的父亲,同时也是我的良师、我的益友。我工作进步时,他同我分享快乐;我遇到困难时,他帮我排忧解愁。这样的事一直持续到我父亲离开我。父亲走后,我更后悔幼时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