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一座拱桥卧波、民风淳朴的千年古镇。坐落在河网纵横、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一条汩汩流淌的运河,穿镇而过,将小镇分成南北两爿,斑驳陆离的石砌拱桥将对岸相连。河流既给小镇提供水源,又方便舟楫,加强了各地的货运往来,促进了古镇的繁荣。
小镇处在四通八达的江海要冲,所以,一年四季运河上各类南来北往载着旅客、煤炭、木材、农俱、日用百货的汽船、拖轮,川流不息,汽笛声此起彼伏、纤工的号子、夹杂看船家的叫骂声,响成一片,构成水上交通特有的嘈杂宣嚣。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常常坐在面朝河边的家后门口,欣赏这热闹的风景,充满色彩斑斓的童年幻想。
小的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大宅院里。这宅院临河而建,坐北朝南,前面正是人流熙熙攘攘的石板街,后边面朝大河四面都是清一色的青砖大瓦房,当中自然围成一个天井。对面的屋还盖成了一座雄视四邻的二层楼房。我们住在北厢房,中间有一个堂屋。这种建筑风格和布局布局类似于北京的四合院。
南厢房的房客似乎没有我家住上七、八年, 他们动辄就“见义思迁” ,后来等我大了一点,隐听到人们说这南厢房不吉利,上吊曾死过一个女人,房客一旦知道了,所以,往往很快搬走,生怕惹上“晦气”。
话说这一天下午,我小学放学归来,只听见天井内聚集了不少街坊邻居,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似乎刚才发生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丑事”。出言不逊者有之,慷慨陈词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大宅院里像炸了锅,乱成一锅粥。
我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好奇心驱使下,仗着人小行动自如,仿佛泥鳅一般“突破”大人圈,往前一看,那可了不得:南厢房新房客宗家小儿子宗雷,好似武松打虎一般,正骑在乡下人模样的人身上,抡起拳头一顿猛揍!
这个宗家主事的是个4、50岁的泼辣、麻利,扎着发髻的中年妇女,那发髻上扦有一根白花花的银簪,银簪根部还垂下一根不时摇曳的链饰。现在看来有点“俗不可耐”,可在那个年代却是已婚妇女最时尚常见的梳妆,也是身份和家庭殷实的象征。
记得前脚刚搬走了一个独居的缪老爹,后脚就搬进个姓宗的三口之家,按现在的话可称得上“无缝连接”。
她有两个孩子,那姑娘看样子有17、8岁,相貌平平。但正处在人生的花季,窈窕的腰姿、高挑的身材,粉脸柳眉,“一白遮三丑”,也显出几份青春少女、豆蔻年华,迷人的妩媚。她弟弟名叫宗雷,大概有15、6岁。长得高大威猛,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一看就是若不得的主,平时总故意摆出一付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俨然一付他家安身立命“保护神”的架势。
那时初中的录取率很低,宗雷中考落榜后,一直辍学在家,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但镇上什么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哪回都断少不了他。诚然,成了个人见人厌的“小混混”。
我虽然不谙世情,但也懂打人违法,可宗雷为何如此胆大妄为、有恃无恐,竞然众目睽睽下上演“全武行” ?
让我匪夷所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旁边的一群大人,面对这样粗野野蛮行为,却是“动口不动手”,并无谁阻止或拉劝,好像乡下人不知触犯了什么弥天大罪,理应遭此惩罚。让我“一头雾水”的是对方驯服得好象任人宰割的羊羔,任凭发落、而不还手。
宗雷的娘还在旁边吐沫星子乱飞地解说:“街坊四邻们,大家评评理!哪有这样不要脸的流氓!竞然,在天窗上偷看人家姑娘洗澡!”
“你怎么能肯定他看到了呢?”围观的人似乎嫌不够刺激,过瘾,拟以“激将法”希望淘到此类桃色新闻翔实的细节:“看样子,这人蛮老实,早已成家立业,什么世面没见过?绝对不可能像你说得这样这么无耻、下流!”
“哎唷,老娘也活到快50岁,我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怎么会冤枉这挨千刀的下流坯?你知道吗?这叫吃到碗里看到锅里,赖蛤蟆吃不到天鹅肉,打枪毙的解解眼馋也好的……”
接着又气咻咻地指着屋里嘤嘤哭泣像个泪人般的的女儿:“不信,你问我女儿!”
按常理,母亲出于保护姑娘的隐私,这类见不得人的丑事应该采取“冷处理”, 信息辐射的范围越小越好。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她倒好,置女儿的名誉於不顾,反其道而行之,像大叫大嚷的“小广播”, 咋咋呼呼,闹得大宅里鸡犬不宁,生怕人家不知道。直吵得沸沸扬扬,惊动了街坊四邻。不知她是“得理不饶人”呢,还是气冲牛斗犯糊涂。
宗雷的娘在大宅院里,“胡搅蛮缠”可以说是出名的一霸,泼辣有点像“母夜叉”孙二娘,人见人怕。这回竞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男人,偷看她宝贵女儿的胴体,岂有他的好果子吃!
后来我终于从旁观的街坊嘴里理出了一点端睨:
今天房东请了一个泥瓦工来房上“捉瓦” ,不料下午作业到南厢房,被正在洗澡的宗家大女儿偶然从天窗看到,她做梦也没想到,这房顶会突然冒出一个青壮男子。
至于对方是否看她?她“想当然”:既然天窗能看到外面,那外面的人,自然也洞悉房内一切。姑娘想到自已“春光乍泄”,让陌生男子“一饱眼福”,那还了得!倏然,花容失色、惊慌失措,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心中又恼又羞,怒不可遏,也不等揩干身上的水渍,迅速披上一张大浴巾遮住胴体……须臾,不等“畅快淋漓”洗完澡,草草穿了衣衫、打开房门,披头散发地扑到坐在门口扎鞋底的老娘怀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泣不成声地告状:
“呜呜——娘啊,娘,女儿的命咋怎么苦,呜呜——女儿什么都让人看了,你叫女儿今后如何有脸见人?娘啊娘,你要给女儿作主……呜呜——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
五十年代,全国解放不久,封建意识、贞操观点根深蒂固,在我们民风淳朴、偏僻闭塞的千年古镇,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对于这种有伤风化的“窥视”新闻,往往“全民共讨之,全镇共诛之”!
好像哪家的姑娘洗澡给男人看到了,就有了瑕庇,就不值钱了,就不是处女了。如果有谁胆敢冒天下之大不违,越雷池一步,必然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至于被“偷窥”女人总是遵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套路,特别是哪些刚烈女子,总要哭得“昏天黑地”、寻死觅活地大闹一番,以证明自已的无辜、清白和正派。其实,最后很少听说有哪家姑娘遭此霉运,结果痛不欲生、自寻短见的先例。
这次宗雷娘自然得理不饶人,气不打一处来,在天井里,手指着屋顶上的瓦工边数落、边詈骂,什么歹毒骂什么,什么伤人骂什么!结果,劈头盖脑一顿泼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直骂得那瓦工忍无可忍,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提前结束作业,匆匆下梯与她论是非曲直。
本来瓦工还想把手里的活计做完再与她“较量”, 没想到宗雷娘大有“不获全胜,不收兵”的架势,越战越勇,愈骂愈来劲。老是激将他:“打枪毙的!有种的你下来,不要当缩头乌龟!”
他想:下来就下来,就凭你一个老娘儿,还能吃了他不成?
“我捉我的瓦,根本就没投天窗一眼,你凭什么根据,嘴里不干不净,栽害我看你姑娘洗澡?”瓦工理直气壮地说。
可这瓦工老实巴厚,那是擅长“泼妇骂街” 的宗雷娘的对手,这天井里,谁不知道她是个蛮不讲理的悍妇,“胡搅蛮缠”可以说是她的强项!
不等他再辨解几句,宗雷娘走上前去,不分青红皂白,“左右开弓”,对着瓦工就是两记清脆的耳光!
“你!你!你!为什么打人?”乡下瓦工挨了这重重的两巴掌,两眼直冒金星,腮帮子热辣辣地疼,似乎头脑也打得有点懵,连话也讲不利索:“你记好,你记好,是你先先动的手!”
“我就打你这个不要脸的流氓,打枪毙、挨千刀的杀坯!你去法庭告我,老娘在这里等着!”宗雷娘摆出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先动了手占了便宜,觜上仍然骂骂咧咧,似乎怨恨难消。
我们老家有句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掴对手耳光,疼痛还在其次,主要是对人格上的污辱,形成一定的心理阴影与压力,假如对方并无过错,你轻率掴人耳光,他势必要不和你拼过鱼死网破,也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俗话说得好:“兔子逼急了,也咬人”,那瓦口虽然不擅长“格斗擒拿”,但有一身蛮力,大力钳般的一双大手,一下子紧紧抓住宗雷娘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扼得她大呼小叫:“哎唷——哎唷——痛死老娘,你放不放手?!”
可瓦工并非省油的灯,“横眉冷对”并无松手的意思:“跟你说不清楚,让我们一起去政府做个了断!”
“宗雷,我的儿!你死到哪儿去了?!”宗雷娘一见瓦工抓住不放,并不服软示弱,更是扯开喉咙,气急败坏地呼唤救兵驰援:“宗雷啊,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娘受人欺侮,你咋无动于衷啊!我前世作的什么孳!生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娘受欺侮,你咋见死不救!宗雷!你再不来,娘快没命啦……”
好像她们母子之间存在心灵感应似的,或许宗雷就在大宅院附近,也或者听到什么人稍来的消息。正在母亲与瓦工难分难解之时,宗雷仿佛神兵从天而降,出现在现场!
他目睹此情此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门涌,额上青筋艮艮乱跳,不分青红皂白,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瓦工就是两拳,然后紧紧抱住那瓦工的腰,满口脏话,以“最后通谍”的口吻,命令对方立即撤开手。
那瓦工一看力量对比发生了对已不利的变化,由原来的1:1变成1:2!再加上宗雷来者不善,横眉竖眼、满脸杀气,心里发怵,有点怯场,立即松开了手。
可宗雷一看妈的威胁已解除,消除了“投鼠忌器” 的后顾之忧,更加有持无恐,不依不饶,“机不可失” ,马上抱住瓦工在天井里饶了几个圈,又是“扫荡腿”,又是“甩麦垛” 。
可几个回合下来,额上都沁出汗珠,对方却并未如愿被摔倒。围观的人们似乎“恨铁不成钢”,按耐不住 “皇帝不急太监急” 的复杂心态,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高一声、低一声“遥控指挥” ,只听见吵闹声时起彼落,一会嚷着“往左用劲!”一会儿又吵着“往右用力!”弄得“主角”无所适从。大有不把瓦工摔倒不歇手的架势,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我实在呐闷,他们到底图什么呢?
虽然宗雷血气方刚,年青气盛,但无奈对方实在太重,宗雷毕竞才是个15、6岁的少年,力量比较,实力悬殊,虽然“余勇可嘉” ,但几个回合下来已是“强弩之未” 。
就在宗雷力不从心,且战且退之际,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不约而同、一拥而上,终于将瓦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然后,就发生了文章开头,(美文阅读网 )宗雷将瓦工骑在胯下一顿暴打的情景……“宗雷!你好大的胆子!简直无法无天!”正在这时,房东领着脚有些跛的“铁拐李”缪付镇长来到宅院,镇长气咻咻地大声说:“宗雷,你怎么屡教不改,又打人捅漏子?”
人们一见镇长驾到庭院,自觉让出一条通道,可镇长以冷睃的目光扫视了周围的人,沉吟片刻,带点嘲讽的口气说:“是不是吃饱饭没事干?热闹还没看够?……真是的!大家都散了吧,宗雷跟我走一趟……”
后来,宗雷因屡教不改、“几进几出”, 新账老账一起算,被派出所以打架斗殴,扰乱公共秩序罪拘留了5天,并赔尝瓦工医药费、误工费等所有经济损失。
不久,宗雷一家搬走了,至于搬到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刻意去打听。
第二年春天,我意外发现屋上有一个挺大的断线哨口板鹞掉在屋顶,我心里痒痒的,因为风筝上有大小好几个放上天就“翁翁”作响,厚重昂扬,有着“空中交响乐”之称的、我梦寐以求的风哨,所以一直牵肠挂肚想居为已有。
有一次,乘家里大人不在,蹑手蹑脚,架上房东的梯子,偷偷上了堂屋屋顶……当拿到风筝正经过宗雷家的天窗,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要为瓦工挨打抱有恻隐之心,我忍不住往天窗里窥探,谁知,也不知啥原理,这天窗玻璃,从里边看得见天上的兰天白云,从外却根本看不见里边的家什陈设。所以,出乎我意外下面是黑咕隆冬,两眼一抹黑,压根儿什么也看不见。
到这时,我如醍醐浇顶,发人猛省:那所谓“瓦工天窗偷看姑娘洗澡”纯属一桩牵强附会冤假错案!
文:马鼎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