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名叫张云川,因在家排行第三,豫北农村老家的人图省事,就叫他“张三”或者“仨”。张三不和我同族,但在一个生产队,两家又是邻居。他特别老实,给人的印象憨憨的,且寡言少语,整天几乎不说一句话。村里人“赐给”他一个“傻蛋”的“雅号”。
说他“傻”源于他卖羊的事。上世纪70年代后期,市场刚有些萌动,张三家里养了几只羊,过年了,等钱花,要卖一只。父亲有事要办,不能一起卖羊,临走反复交代,要卖20元,并拿出10元钱,详细说两张就是20元。一位邻村的要买,说好了20元成交,给了他一张20元的票子。张三腾腾吐吐:“我要俩票哩。”买主一看,就换了两张5元的票子给他。事后,村里到处传着讽刺他的顺口溜:“张三卖羊真不赖,里拐外拐少10块”。张三听了只是红了脸笑笑。他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加减乘除更是一窍不通。
更“憨”的事出现了。张三结婚了,入洞房竟不知道干那事,新媳妇三天后回门哭着不回来。我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在县医校进修过。张三的父母找到父亲,问咋办?还说张三是不是有病,怎么这都不懂。那时,性知识的普及还是禁区。父亲把张三叫来,关上诊所的门,“普及”了一番。张三豁然开窍了,媳妇的肚子很快凸出来。村里的年轻人“逗”他,故意问他那事咋样?张三憨憨一笑:“好受(舒服)死了。村里有不怀好意的私下嘀咕:不会又是一个傻子吧。第二年,张三给了不怀好意的有力“回击”,有了一个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男孩。
其实,张三本不傻,就是有点过于老实、憨厚。干农活是把好手,还踏实勤奋,割麦便割麦,犁地便犁地,样样干的漂亮,总见他赶着性口,或者扛着犁把,或者拿着镰刀,或者扛捆青草,最后从地里回来。几乎年年都是村里评选的劳模,还参加过公社的表彰会。村支书在不同场合表扬他:“谁说庄稼活不用学,看人家张三的活,几个人能干出来。”那时经常到邻村看电影,张三这时就打开了话匣子,主动介绍电影情节,评论演员的演技等。今天想起来,他的点评头头是道。我刚上学,学习成绩不错。张三经常鼓励我:好好学,别像叔叔这么“傻不楞腾”的。多年后,看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觉得他有点像“郭靖”。
天不假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正赶上土地承包,流行脑膜炎,全村就死了一个人,就是张三。他是死在乡医院的,作为邻居和医生,父亲和他的家人一起见证了他生命的终点。父亲说,张三死前话也不多,就是叮嘱妻子,再难,也得让孩子上学。我小学毕业那年,他的男孩进了小学,后来,年年都是班里的第一名。
我们两个关系很好,一是邻居,二是都是学习成绩突出的学生。我们经常一起温习功课,我还能帮他解疑答难。家里的农活重,有人对他母亲提议,别让孩子上学了,回家帮忙吧。他母亲咬咬牙:“不行,再难也得让孩子上,他父亲生前有交代。别说农活重,就是没有钱,扒房子也得让孩子上。”男孩也很争气,我大学毕业后不久,他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报了水电工程专业。他母亲高兴地哭了。大学毕业后,他主动要求到了边远的贵州,到了赤水河上的一座国家大型水电站工作。20多年过去了,他踏实勤奋,刻苦钻研,在全国的同行业小有名气,还担任了水电站的总工程师。家安在了赤水,把母亲也接了过去。
“亲不亲,故乡人。”几年前,我因公出差去了贵州,他知道了,特地跑到贵阳接我,非拉我到赤水去玩几天。我们瞻仰了遵义会议的旧址,参观了红军“四渡赤水”的地方,畅饮了正宗的茅台酒。乡情俚俗的回忆中,不免谈起他早死的父亲,都认为他父亲决不是“傻” ,而是“拙”。而正如《道德经》所言:“大拙至美”、“大成若缺”。在他的办公室,我看到他借用曾国藩的语录的座右铭:“以天下之至拙,胜天下之至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