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家就剩下两个人:我与我妻。十分地冷静。
原来不是这样,后生们都不大,在我们家常来常往。最多时候我们家一共住过九个人。是几年前的夏天,我与妻子的几个侄儿,大学暑假期间都集中到我们家里来了。幸好我早有预见,三间卧室中的一间里面安置了上下床,就可以挤上四个人,另外两个卧室外,还有一个不小的客厅以及一间小小的书房,也可以躺上几个人,所以整体也不算拥挤。
那段时期也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时候,每隔几天,我与儿子开车去附近的家乐福购物中心,将各种饮料与食物塞满后备箱运回家中,然后又塞满与人齐高的冰箱里面,使我这个平素不爱逛商场的人也领略了一番购物饕餮感。吃饭时,九人围了一大桌,也颇有些古装戏里面才有的大家庭气氛,作为长辈的一份子,我油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然而,这几年,大家各奔东西,后生们考研的考研,工作的工作,出国的出国----连我们唯一的儿子也去了万里之外的国度里面学习。尤其,原来与我们长住的岳母也忽然回乡下老家长住起来了。
后生长大总是要飞的,很正常,唯有年迈的岳母的独自离去,却不由人不心存芥蒂。
十年前,岳父去世。据悉,临终遗言,他走后,岳母要在我们家常住。原来,岳父母有三女三子,也都在城里成了家,家境也都差不多,我妻子只是其中之一。为何岳父要做这样的安排,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别人,也不知道传闻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从此,岳母的确是在我们家里长住了下来。对这一点,妻子的几位兄弟姊妹们似乎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虽然相距不远,岳母的其它儿女也只是节假日来我们家集聚一下。平素就是电话里面问候一下-----这也正常,大家都很忙,有我们陪伴,况且岳母身体一向还都不错。他们完全可以放心。
应该说,岳母在我们家长住,最受益的还是我。
古话说:家有老,是个宝。何况我岳母还是一个身体健康而又十分勤快,爱整洁的人呢?
原来,我与妻子都是十分懒散的人。尤其是我妻子,结婚以来,从来没有扫过一回地,进厨房,洗碗的回数也屈指可数,家里冰箱,洗衣机,电视,空凋都从来不会用。早晨起来,像做单身时候一样,脚一蹬,任由被褥成狗窝。换下的衣服鞋袜在房中随处乱丢。最典型的是,不小心绊倒了房中的垃圾桶,她会一步跨过去,绝对不会扶起来,任由垃圾满地滚。我比她强一点,也是无奈应付着吧。所以,我们家中长期就是一团糟,简直就像一个大垃圾场,连阳台,以及房中的花盆里面的草木也总是病恹恹地,一个个萎靡得很。
然而,岳母来了,一切都有了改观。
岳母总是闲不住,清洗卫生间,厨房,电视柜,案几,地板。我们的被褥,衣服也被她叠放整整齐齐。衣服换下来就被洗,她有时候手洗,有时候也用洗衣机洗。家里微电脑控制的洗衣机,教过她几回居然也会用了。
家里整洁了,不管怎么说,都是让人心情愉悦的。
看岳母总是闲不住洗洗抹抹。妻子有时顺便说:“哎呀,有必要的。”岳母不语,照例手脚不停,忙她的。
妻子闲聊时候与我讲,岳母年轻时候脾气很坏的,动不动骂人,小时候她姊妹仨一点也不喜欢她。她喜欢他爸胜过她妈。她爸什么都依着她,她妈也是经常骂他爸爸。他爸爸却从来都是一声不吭。
我心想,看你美的,原来你任性是学你妈妈年轻的样子。但是,要我什么都依着你,学你爸,做梦。
心想是一回事,我却没有说出来。省却了,是免得起纷争吧。
可我看岳母脾气很好,也很是和善。我与她闲聊,数落我妻子她女儿的一大堆不是,她也都偏向我。我说:阿梅(妻子名字)这个人懒得很。岳母说:那是你惯着她,她有依赖。又叫我不要惯着她,还说,阿梅在老家很勤快,也很能干的。
是啊,我也注意到了,妻子一回到娘家仿佛变了一个人,撸起袖子地干活。她作为家里姊妹中的老大,在妹妹跟前也总是显示出十二分地能干的样子。在单位,自己的办公室也是干干净净,自己的店铺也被整理得有条不紊,并且动辄教训下属的不爱整洁,随即亲自示范。唯独在家里,在我跟前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对于妻子的这种两面派做法,我同样懒得揭穿---想想揭也是无益的。我想,既然已经形成了这种局面,任凭外人的批评,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虽然,岳母给我们家带来极大好处,但是,言谈之间,倒仿佛她还欠我们的。她逢人就说我如何如何地好,似乎很有为有我这样一个女婿为傲。
原来,岳母家乡属于农村,不过户籍又似乎挂在附近的小镇。以前,岳母自己是没有什么收入的,这些年好像又有个几十百十来元低保什么的,也微不足道。所以,岳母大部分的收入来源,还是子女们逢年过节孝敬的。可岳母不是一个善于理财的人,她把从儿女们给的钱多数立刻又返回给孙子辈了。
当看到岳母给孙子们钱的时候,我与妻子都说她的不该。她却总是笑着说:“这也都是你们给的,托你们的福。”令我们无语。
又说,这些年总唠叨我们的,有我们养着。这更令人惶然了。尤其近几年,妻妹中有一位又添加了孩子。虽然请了保姆,还是不放心,便将岳母接过去,帮忙监视。来到妻妹家,岳母照样是洗洗抹抹忙个不停,加上还要照看小孙子并监控保姆。岳母的担子也委实不轻。但是,岳母的言语仍然没有变,仍然总是说,多承儿女们孝心,养着她。
一个八十岁左右的人了,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把全部身心与精力都用在儿孙辈上,却居然还每每以为自己托着儿女们的福,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
偶尔,我也问过她。白天,她是否也曾下楼过(我们家属于高层,住的二十七楼)。到楼下小区,以及小区附近的街道上去过。岳母笑着说:“去过了。下面也还大,树木也多,花也好看。就是不敢走太远了,更不敢出这里大门。大门那里也有人守着。出门走远怕迷路。上楼上电梯,我看人进了,就跟着,并请他们帮我按——我给他们看这个”。边说着,边将我给她挂在胸前的房门卡托举了下,以示意。
我与妻子便笑了笑。
背后,妻子又与我说:“老太太精明着哩。没人能骗得了她”。我说:“是不错,快八十的人了,脑子还很清晰,这就很不容易。”
因为谨慎与没有熟人,实际上岳母是很少下楼去的。我没有去细想,当她独自一人在家,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家里需要清洗的地方总归是有限的,当无事可做,又没有人陪伴与交谈的时候,她究竟又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呢?
即使我们在家,有几回,我分明看见岳母独自一人站在我们家面北的阳台边,看着外面久久地一动不动。
岳母个子不高,头颅刚好高过被封闭的阳台的玻璃栏杆。这样视线是没有被挡住的。
对面依然是一片高低不一的楼房,一律的蜂窝式,一律的格子与积木似的形状,其它就是大片的空白的没有气息与言语的天空。岳母究竟凝视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家里其它人注意到了没有。反正这情形当时就让我心里连续咯噔了几下,相信这情景将一直停留在我心中,会让我一直地难以释怀。
其实,岳母也是有爱好的。比如,喜欢看电视里面的肥皂剧与古装戏曲。妻子说:她母亲年轻时候为了看电视里面的剧目经常把饭烧糊(那时候的她老家是用柴火做饭,不像自动电饭煲)但是,现在的电视都属于数字制式,她不会操作。所以,只有我们在家的时候,她才能看上电视。而且,我看随着年龄增大,她的精力也大不如当年,往往面对电视看着看着,就独自低下了头,打起瞌睡来了。
对于岳母精力的每况愈下,还是我这个“外人”看得比较清楚。妻子以及他们其他兄弟姊妹都好像不大注意。
在妻子老家,他们有一种食物,叫“包坨”,是用苕粉与芋头搅拌做的皮子,馅子有五花肉,萝卜丁,豆腐干,米虾,花生仁等剁碎了做的。做起来非常麻烦,从到菜场采购原料到制成成品,又要有一定的数量,需要忙几天。他们兄弟姊妹都爱吃,不光一起来吃,还要带走一部分。这样,总体工作量是很大的。
采购原料的任务交给我,这没有问题。我只要照岳母的吩咐做就行。但是,其它剁,切,炒,,包,烹,煮等大量的工作就很成问题。
虽然,妻子与其姊妹们总说,到时候他们一起来做,帮忙。但是,多数兑不了现。实际主要工作还是岳母一人在承担。以前,岳母年纪不算太大,可以对付,但是,年纪越来越大,这么繁重的工作做起来,身体吃不消是肯定的。
于是,我制止他们这种饕餮的要求。喜欢吃,你们子女们完全可以自己制作,不必劳累老太太了。
终究,是他们自己的母亲,我的提议让他们无话可说,再没有人提出自己在家里制作包坨了。由此,他们想到了在网上购买。购买的虽然没有自己制作的好吃,但是,也还总算解了他们的“乡馋”的。
通过这件事,我想起当年,我还年轻,自己的父母也都健在。我们兄弟姐妹过年节集聚在一起打着麻将与扑克牌。而父母却在忙进忙出。那时候都是用的煤炭炉子,十多人在一起聚餐,加上是年节,不可能简陋,那工作量也是巨大的。那时候父母也是六十多岁的人,加上,那时候的人年轻时候受的苦不知道有多少,众所周知都是有过六零年前后饿死人以及文革挨斗的经历的,身体素质都远不能与现在的人比。从小我看着,父亲四十来岁起,就没有断过中药。家里整天都是中药材味,药雾缭绕的。
有一回,我们玩着麻将,父亲向我伸出的手分明在颤抖(父亲有高血压,胃肠疾患等)。我只是扭头瞟了一眼,回头继续玩我们的。父亲照样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我们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这情景回忆起来,每每不是滋味。如今,我也已经五十多岁了,身体的各种不适时不时地就冒了出来。如果再漠视更加年迈的长辈的身体状态,就委实说不过去了。
也许,岳母也深知自己的年岁与身体状态。这几年总是嚷着要回老家。以前,也是嚷着回家,那只是清明与七月十五鬼节两个节气,祭祀一下先祖,立刻又与我们一路返回城里。现在,岳母是要回去老家打算长住。这两年因为牵挂着妻妹的幼童,所以又拖延了两年多。现在妻妹的幼童也已经上幼儿园了,再也用不着她帮忙,她就有了一去不回头的味道。
岳母老家房子是九十年代初期建设的那种平顶矮房。在农村,当时,还算是不错的。但是,现在看着就很寒碜,又因为许久没有住人,里面墙壁,窗户,电灯电线等设施都已经损坏,十分地破旧。尤其,因为靠在山边,阴气很重。前几年,清明我们去住过一晚,床铺上都可以拧出水来,回来就感冒了。以后,再去,我们都到附近不远的镇上旅馆里面过夜了。
知道,老屋已经不适合住人,我提出,岳母实在要回去,也只能是在秋冬两季,春天夏天,那里的房子太潮湿,很容易得病,必须回城里来。岳母一时无可反驳,最近两年也就按照我这样的方案来实行了。
岳母一旦回到老家,就脱离了我的视线。这时候,自有妻子以及她众多子女不时地电话问候,就基本没有我的事了。
但是,不等于我对岳母的状态就完全漠不关心了。现在,每每我就设想,岳母现在白天应该是比较快乐的,左右邻居都是熟人,大家一起晒晒太阳,聊聊天,最起码比城里要开心。但是,一到夜晚,她究竟又是如何独自面对那破旧而又空旷的老屋的呢?
甚至,我设想,有一天她突然病倒,是隔壁邻居发现了,连忙给我们打电话,于是我以及她所有子女都急忙赶了回去。回去看老太太却又好好的,原来是虚惊一场。也许,同样是接到邻居们的电话了,我们又急忙赶了回去,然而.,已经晚了.....是的,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终归有一天,那必将发生的一幕,一定是要无可挽回地发生的,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了吧。
其实,最近几年在城里,我就时刻有了这样的预感。每次,岳母提醒我,她就要回老家的日子,让我提前准备送她。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想,一位子女成群的母亲最终只能独自面对人生最后的时光,沉重与悲哀就不由地涌上了心头。
然而,岳母说着他即将要回老家的时候,语气是出奇地地平静,并且带着很自然的微笑。似乎她即将要赶赴的是一场乡约与集会。这就愈发使我心情沉重。现在每每想来,我这五十多岁的汉子也都忍不住泪水奔腾。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其实,我年纪已经不小。也早已经是华发苍苍----如果不染发的话,人们一定是看得很清楚的。也许,还早,有些事情是我的过虑。现在,也已经又是冬季,岳母也已经独自又回到了老家。也许,岳母现在正在隔壁家的门前与人在说笑,而我正坐在电脑前,敲着这不堪的文字,一任泪水涟涟,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是的,想来,最近印象深刻的一次来到岳母老家,是我一个人独自来到了对面的一座小山边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没有人知道,我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这里。周边的草木凋敝,阳光透过树梢落下来,也是懒懒的。空中有一些细小的虫子呜呜呜地叫着,舞蹈着。对面岳母家及其左右房屋也都横躺着。我与村子之间,有一些黄绿相间的旱地与水田。横躺着的村子左边是柿子林,茅草丛以及大片的坟地。那地方我也无数次地去过,那里葬有我岳父以及岳父家里其它先人。有一年的七月十五日,是我与岳母两人结伴去的。岳母带头,在几处的坟茔脚下烧香,跪拜。忽然一阵风吹来,四周的茅草也都摇摆着,并最终耸立了起来。
这时候,我注意到,这些耸立起来的茅草都瞬间高过了我以及岳母的头顶。待到直起身来,我抬头看着四周山野,虽然是秋季,也还不乏绿意。我知道,眼前的草木虽然枯黄凋敝,都不过是暂时的。这不过是自然界里面的又一个轮回。待到来年春季,漫山遍野又都被绿色所覆盖也是一定的。